2014年8月21日 星期四

陳昭如《沈默》




颱風假看完《沈默》,非常沈重。
這幾年對公務系統、對教育部有不少負向的認識。懂得「公務員心態」果然是一句罵人的話,「恁老師卡好」也很有道理。我對教育第一線的懷疑很早就有,青春期衝撞不少,但只是很直感的反抗那些虛偽的老師。

這本書今年初出版這個時間點,是這宗震動教育界的性侵事件,裡頭5件個案,已有4案獲得國賠,人本教育基金會進一步要求該校提出代位求償,讓事件應負責任之職工、教師支付賠款,而非由全民買單。但該校林姓代理校長想要保護該校人員不受國賠追究,說出「你們想的是學生,我們顧慮的是公務人員」,拒絕索賠。這起賠償若不提出代位求償,時至今年十月,便確定由全國納稅人支付。

人本批評,這起案件創下教育史上彈劾最多人數紀錄,監察院到目前為止總共彈劾了16人,卻沒有人需要負責賠償,做錯事的人沒有受到應有懲罰,教育部及學校就是共犯結構的主謀。

如果對於這樣不幸的事件,國人可以從中學到什麼寶貴的教育,國賠由全民買單倒也不是什麼不能接受。之所以追究、追討,是因為:如果行為人沒有真切從中受到懲罰,同樣的事便可能一再重複發生。讓這些人直接面對懲處,就是為了促進第一線的人員主動反省、檢討應面對的責任,進一步思考並實現應改善的措施。

學者李丁讚〈公共論述、社會學習與基進民主:對「食物中毒」現象的一些觀察〉一文裡問到,為什麼台灣有種「重複」的特殊現象,同樣的錯誤一再重演,有呼籲者、被處罰、被彈劾有之,為什麼中毒事件繼續發生?李丁讚認為「當事人的缺席」是重要原因之一,事件當事人:跑堂、廚師、餐廳經理、小販、社會大眾沒有被邀請發言,也沒有自行討論。其他「只有原則,而無細節」(只有理念,沒有技術層次施行程序)、「論述的單階性與單向性」(媒體任何人只站在自己的位置發言,而非溝通),作者更引申指出在教育的第一線,官方、專家主導性太強,缺乏對第一線教師困境與需求的理解。

遠從2006年人本接手單一性侵案件(A校長時期),並介入調查,到後來2010年該校C校長於2010年在人本的追究下,答應重啟所有性平案件調查,該年年底,該校「性別平等教育委員會」正式啟動,到2011年8月,調查報告出爐,學校兩年內發生128起案件,涉案學生多達70多人,出事地點包括教室、宿舍、圖書館、老師家、同學家、火車、校車上,其中光是校車上發生的次數就占了四分之一。該校全部學生才三百多人!更諷刺的是,這所學校師生比1:2,每年花費一億五千萬人事費,沒辦法阻止這些性平案件發生,受害學生陷入不安、失眠,甚至有自殘現象,職工教師們沒有積極關切,只想以「他們只是玩玩而已」搪塞過去!

有理想的老師不是沒有,但處境艱難。該校成立的調查小組,校內調查人員一位老師退出,一位求助心理醫師,一位被同事認為是破壞校譽的幫手被孤立排擠。配合學校的人有福利,而公開真相的人被視為害群之馬。

從公務員教師的集體沈默,到事發後媒體的集體沈默,我們看到的是教育界、政府官員共犯結構多年沈痾以及媒體的麻木,知情而不發聲的人都有難以推卸的咎責。

對人本教育基金會我不是沒有意見。但他們協助處理這起性侵事件,做得比任何公務員、教育從業人員都好得太多了!調查保護、法律諮詢、心理輔導、理念說明與宣導,他們都做了。值得大大肯定,稱許。

書看完,好奇人本教育基金會對事件的追蹤有什麼回應,找到張萍臉書,我非常驚訝張萍張貼的動態,按讚的人稀稀落落。有理念的人,這麼孤單。我上傳一張吃漢堡的無腦照都還有更多回應。曾在數年前的某次研習中聽過她的演講,那時她就幾句話提到這件事情,強調特殊教育的孩子,是非常弱勢的一環,當時可以感受到她克制發言的內容和情緒,也是點到為止沒有過多渲染,書上所形容的張萍跟我自己短暫接觸和其他書刊得來的印象很一致。

張萍在書中序文寫的一段話「我更怕的是,學校很知道,社會對於要受特殊教育的小孩,本來就沒有充分的接觸與了解,於是關心的層次也很淺薄,只要有個地方待著,政府、社會就以為已經完成對這些孩子的善心與責任了。只要不看到他們的處境,政府、社會就可以在想像中以為,一切還好。這讓我常常半夜想起,不寒而慄。」這足以說明為什麼人本一再呼籲必須讓失職的公、教人員直接負責。

有幾個要點,附帶在此說明。
人本在與學校角力的過程,不斷要求「專業團隊」進駐處理,而不肯接受僅由教育部找專家輔導學校。馮喬蘭解釋:「聽障孩子因為處於弱勢,又沒辦法替自己發聲,強權的管理者很容易視他們的權益。」他以為,校方一再以「孩子在玩遊戲」將性侵合理化,反映主其事者對學生欠缺真正的關懷。C校長就任後加裝了很多監視器,事實上並不能扼止性平事件的發生。「漠視與歧視才是整起事件的問題所在,而在這樣的體制中,就算有人想認真做事,也敵不過周遭的壓力。」(頁77)更重要的是,必須加強該校性教育,尤其是引導這些受害、加害學生走出黑暗。多位學者指出,「該校危機不在硬體設備不足或監督不周,而是教育方法與心態上出了差錯:課程缺乏性別平等教育,老師缺乏危機意識,出事後亦不曾從教育觀點輔導孩子,一再陷入「揪出壞人─懲罰─道歉」的僵化模式。書中以60、70年代美國巴克斯特啟聰學校性侵事件為例,說明性侵事件影響深遠,以及台灣另一所特教學校發生7起生對生性侵案,當時教育局特教科邀請郭色嬌老師為主持人召集一批退休特教老師、心理師、社工師組成輔導小組,進駐該校落實「個別化教學計畫」,第三年,該校性平案件零通報的成功案例。專業團隊進駐校園,實有其必要。

這本書的出版,另有一重要的用意。「勇敢說出來,有時是為了別人,更多時候是為了自己。性侵倖存者米樂生.柯林渥斯說:「性虐待或強暴的受害者就好像番祭的存活者,他們必須說出來,因為說出來的過程具有一種清淨作用,是對自我的再確定與肯定。」除了令受害者能夠藉此療傷止痛,也是為了呼籲大眾,正視身障學生的教育處境與權益。

陳昭如這本書意在揭露教育醜陋的一面,然而,正如她自己所說,盡可能站在理解該校職員、教師的立場,不直言批判。行文用字,算是非常非常溫柔敦厚。

幸好有這些又勇敢又溫柔的平民英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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